祝平安没料到小花子会突然与他说话——根据上一周目的经验,原本相识的人在不同的人生轨迹里面是陌生的对象,他也不指望重续前缘,因为新的时间线也有新的危机,他需要投入全部精力去应对。
小花子带小寿来看病是偶然,两人并未建立私人关系。
祝平安在刚醒时,就去戏班子看过,发现陶班主不存在,陶家班本身的处境就很艰难,小花子一直有自己的理想,他肯定不会贸然去打扰,但没想到小花子会主动喊他。
以小花子的高冷性格,绝不会主动和人亲近。
“有什么事吗?”
祝平安生怕又发现什么意外,小心翼翼地问。
小花子摇头,只盯着他看,似乎这个新来的医生是熟人:“我们回来的路上巧遇孙医生,他一向耐心,又说得很清楚,与祝小哥你说的一样。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戏班子禁不起再一次打击,这是师父留下的心血,我不想就此罢手。”
他口中的“师父”当然是指陶班主。
在这个时间线里,陶班主没有那一场最后大圣归来的巅峰重现,祝平安找小池问过戏班子的情况,陶班主因病早逝,祝平安没有机会见到他。
但是小花子这么一提起,祝平安还是忍不住胸中一酸。
最后黑暗吞噬金盔金甲的那一幕场景,在他脑海中再次浮现。
或许陶班主一生都在懦弱逃避,但在某条时间线某个时间点,他终究还是勇敢地挥出了千钧棒,打破了虚与实,打破了黑暗与恐惧的统治。
——哪怕只是一瞬间,至少,让人能够见到光。
祝平安也发现小花子有些微变化,或许是因为陶班主的早逝,现在的小花子性格虽然高冷,但也更加强硬,他是戏班的顶梁柱,靠着年幼的身躯勉力支撑,比之祝平安印象中那个完全冷漠的利己主义者,要更讨喜一些。
不过本质没那么容易改变。
“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祝平安莫名其妙吐出这句话,如果念及陶班主的恩情,他本应该与小花子一起分担压力,可惜现在物是人非,纵然他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资格。
小花子微微一愣,似乎也觉得这人这话都是莫名的熟悉。
“谢谢。”他看着祝平安的眼睛,慢慢走上来,那步伐身段依然带着台柱子的功底,一步步走到祝平安的面前“我叫住你,是想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那几个孩子?”
小花子依然那么冰雪聪明,当然知道无论是孙医生还是祝平安所说,不过只是聊尽人事,不是什么真正能救命的办法,如果那冻死人的病真能传染,那受伤几个恐怕都逃不掉。
祝平安很想安慰小花子,但知道和聪明孩子说话,是隐瞒不住真相的:“孙医生都没办法,我一个新学徒,能有什么办法?”
小花子惨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数着:“可我们戏班子,已经不剩几个人了。生病的小寿,原本还有两个哥哥,都在几年前死了,如今他们家要绝户,咱们这戏班恐怕也要断根,再难维持下去。”
福、禄、寿,多么美好的祝愿。
在这种荒唐的乱世,父母依然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希望他们能够拥有美好的人生。
“不……不要绝望,总有办法的。”祝平安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此刻的情感和面对陌生人的死亡不同,他曾在戏班子里待过两个月,和这群师兄们笑过闹过,那种痛苦是鲜明的。
一周目的时候,小福是得了痢疾急病而亡,陶班主还给他买了一口薄皮棺材与两个纸扎;
二周目的时候,小福早死,可怜还被挖坟掘墓,尸骸用来置换煞神像;而小禄更是可怜,被戏魔吸干鲜血和精气而死,万劫不复。
小寿还是个孩子,祝平安记得他在哥哥身边嘤嘤哭着的样子,像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兔子。
三周目,这只兔子也死了。
福、禄、寿,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来齐全。
“办法?什么办法?等死吗?”小花子一直盯着祝平安看,缓缓露出一个凄美地笑容,“还是买一味弥生散,死的好看些?”
祝平安微微一怔,想到那些人痛苦的死状。可是他自身都难保,即便是孙医生,恐怕也阻止不了浩劫的到来。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天无绝人之路,戏班子不会有事的。好好照顾大家,我们……都不会有事。”祝平安仿佛看到黑雨的降临,可他不能率先绝望,他要给朋友活下去的信心。
小花子显然不信,他只一直盯着祝平安的眼睛,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什么秘密来,或者,想从里面得到什么信念和力量。
祝平安诚恳地迎着他的目光,心里五感交集,这是曾经一起搭戏的师兄,可此刻他们是那么的陌生,他也给不了小花子任何帮助,只觉得羞惭,愧对当年陶班主的嘱托。
小花子就那么看着他片刻,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山神庙已炊烟缭绕,小池今天挖了不少野菜,掏出几个存放良好的红薯,煮了一锅浓稠的野菜红薯粥。
小池最喜欢这时候,夕阳西下,祝平安会踏着金色的斜阳,有时候会提着一点师兄老娘做的面点包子,跟他一起吃晚餐。
只是今天祝平安的表情没有往日的轻松愉快,小池一看就知道出事了。
“是昨天那小孩的事吗?”小池消息灵通,路上听到有人传出什么传染病的事。
“今天中午,戏班子的小寿,也得了怪病死了。”祝平安摇了摇头,他还没提醒小池要注意这忽然到来的怪病,就见小池眼泪要落下来了。
——小池是个善良的人,但不知是不是这里人的通病,他们善良,但也冷漠,就如孙医生可以救人,也能开出弥生散,小池会“捡尸”,将奄奄一息的他带回家救活,他也见不得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但当听到哪儿又死了人时,小池立刻会算成背尸的钱,仿佛这里的人,既仁慈又残忍,既软弱又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