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妖异的现实,也不怪乎之前的学徒会害怕与好奇。如果真的是他们打破禁忌进入这里也并不奇怪。毕竟可以看到,野姥姥纸扎的手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她能有栩栩如生的造型,完全是因为这种特殊纸张的功效。
如果能够自己得到这种纸,那也就能在镇中取代野姥姥的地位。
纸扎店可赚得不少,有的是人眼红。
黑暗中仿佛还有一种野性的呼唤,充满诱惑,祝平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仿佛要鼓励他向前走,进入深渊。
他按住了自己的左胸,理性告诉他这种冲动来得莫名其妙,像是邪恶的蛊惑。
在拥有超自然力量的这个世界,他更要谨慎,一不小心经不起引诱,就会成为不知道什么禁忌的猎物与牺牲品。
野姥姥的动作没停过,不断将摘下的“纸”递给祝平安,祝平安在后面小心地将“纸”抖开,沥干血珠,等差不多风干之后收进背篓,细细叠好。
这东西干燥得很快,顶多一两分钟时间就开始变冷变脆,只是形状仍然不规则,必须要经过裁剪之后才能使用。
差不多经过一个小时左右,背篓就装满了。
野姥姥缩回颤抖的双手,甩了甩血珠,满意地回头看着祝平安:“你很好。”
“第一次来这儿,你能有这种表现比我预想更出色。读书人的心性果然要比那些蠢孩子好太多,能够不慌张,不乱动,已经是难能可贵。”
她的袖子撕破了,手腕上似乎有新添的伤痕,看不清楚。
通过这一点,祝平安可以大致了解了她旧伤痕的来历。
他有条不紊将最后一张“纸”滤干,轻手轻脚收进背篓,这才问道:“姥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该问的东西就得问,不然就显得对这个世界太过漠不关心。
他也确实需要一个答案。
这里的诡异祝平安连想都想象不到,他甚至揣测过纸扎店的地窖堆满了冰冻的男女老少尸体,层层叠叠漫山遍野,野姥姥取用人皮来制造纸张。
那虽然恐怖,但至少还像是一个逻辑正常的噩梦中形成的场景。
但是现在,这里却是一片扭曲而混乱的迷惘。
祝平安自己都无法概括其画风。
“这里么?”
野姥姥像是冷笑也像是叹息,情绪复杂难明。
“这里是生与死的边界,是善与恶的坟墓。”
“如果要用一个大家能够理解的词来形容。”
“这里就是——”
“——黄泉。”
黄泉是刚死者栖息之地,并不是大多数人认为的地府所在。在神话传说里,要经过黄泉,才能进入更加幽深的地狱。
确切来说属于生与死的边界,有光,但不明亮,有声响,但不嘈杂,有实物,却又处于虚无的幻境。
死者尚有生的念想,不曾摆脱哀思与痛苦,逶迤拖着身躯,向着无望的远处行进。
当然对于野姥姥来说,这可能只是一种比喻,只是这里带来的寒冷与恐怖气息,与死亡也并不差得太远。
再问,也没有更详尽的答案。
他一时之间也无法吸收更多的信息。
早上的工作,就这么完成了。
从地窖出来,祝平安吃完早餐,平静继续裁剪工作,一直到天明才罢手。
走出房门,日头清明,回想刚才的经历,恍若隔世。
小池还是在门口等祝平安,今天给他带了一把野生的枇杷,两人在小河边洗干净分吃了,酸酸甜甜,软糯可口。
回到山神庙,祝平安没有瞒着小池,告诉他下黄泉的见闻。
他有许多疑惑,总得有个可信任的当地人来为他解释。
“黄泉?”
小池打了个寒噤。
“我师父说过,平安镇本来就是黄泉的入口,在乱葬岗我们也见过许多特异的景象。所以,要说野姥姥能从那种地方采集‘纸’,可能也不奇怪。”
平安镇上本来就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传说。
大概是因为怪事多,死人多,所以愚昧的乡民自然而然将其与怪力乱神联系起来,更何况本身就有许多无法解释的怪像,叫人怎么能不发挥想象力。
乱葬岗中心是一个深陷的地坑,成天散发硫磺的臭味,即使是小池这样的背尸人也不愿意接近,一般只是将尸体放在外围。
——然而隔一天去看,那些尸体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慢慢向中心聚拢,最后终于落入陷坑之中。
而一旦尸体落入坑中,就等于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小池的师父说,这可能就通着十八层地狱呢。
祝平安把这也记在簿子上。
目前他对平安镇的了解逐渐加深,但仍然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
这里显然不正常。
超自然的力量形成了人们讳莫如深的恐惧与禁忌,雨是其一,乱葬岗的深坑与野姥姥的纸扎也是一样。
这些现象必然有其可解释的原因,暂时祝平安还没办法将这一切都联系起来。
或许这里真是人间与幽冥的边界,所以才会有种种奇异的现象——但按照小池所说,其实现在他所知的世界也都是差不多的样貌。闭塞、落后而迷信,种种阴云覆盖,总不至于这整个世界,都在沦陷于死国的过程中?
至于纸人朱潮生所说,祝平安也说出来与小池商量。
小池抿着嘴:“如果姥姥能让纸人干活,那她还招学徒干嘛?你还是赶紧走吧。”
纸人不需要代价,而学徒需要。
这矛盾就让野姥姥的行为变得凶险而难以解释。
总让人觉得,这其中可能有什么阴谋。
“之前的学徒,最短也做了一个月。”祝平安还是比较沉着:“我暂时应该还没什么危险,至少得等攒点钱能应付过命税再说,否则难道去采石场就比呆在纸扎店好?”
一说到赚钱,小池就默然了。
这年头人命不值钱,为了几个臭钱都有的是人拼命,冒点风险又有什么奇怪?
至少纸扎店的风险还是未知,而采石场那是必死无疑的结局。
“何况……”祝平安沉吟半晌:“我总觉得姥姥并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