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云淡风轻。
潘集镇中名气最大的是谁?
潘文依,十六岁的潘文依。
潘文依就像野花一样成长着,她那老得像她爷爷的父亲压根就管不住她。她父亲在她六岁时,说要去闯关东,要挣许许多多钱财。当晚,她父亲便离开了,这一离开就再无音讯。
镇上的人倒不真的害怕潘文依,只觉得她很烦,又聪明伶俐,还人小鬼大,是个惹不起的主。
憎恶她的人多,喜欢她的人也不少,潘文依身边总有几个簇拥者。
这日,刘小玉一溜烟小跑过来告诉潘文依,阿云要倒插门到华狮城。
阿云是和她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青梅竹马。
潘文依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有一点怕长大后的阿云。从她十二岁而阿云十三岁那年开始,她便开始避着阿云了,能躲开就躲开,躲不开就吭哧吭哧胡扯几句赶紧就溜之大吉。
其实她挺乐意像小时候一般跟阿云呆在一起的,但如今他一见阿云心就颤抖,手心也冒汗。阿云似乎已不是从前的阿云了,他说话变得温温柔柔的,身子肌肉发达,还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潘文依一闻,小脑袋就发蒙。
阿云要倒插门的事情,她早在半年前就听说了,当时她没将这事往心里搁,现在听刘小玉一说,她便感到自己的心中“依”地一声响,仿佛是一根钢丝绷得太紧了,终于绷断时的声音。
“是……是……是后天吗?”
刘小玉用力地点头道。
潘文依霍地站了起来,将关节压得“咔吧咔吧”直响,半天才说出一个字:“行!”
潘文依看着刘小玉道:“小玉,你也不愿让阿云倒插门一个没出息的人是不是?”
他他他……”刘小玉十分想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潘文依踱着圈子嘀嘀咕咕道:“华狮城的人会有什么出息?既不会赌博,又不会打架,听说他们还喜欢读书,你说这书有什么好读的?总之,阿云去华狮城就惨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
她抓了抓后脑勺,接着道:“去把杨子也叫来。”
杨子的全名叫杨紫萱,可潘文依喜欢把后面的半截省了,如此叫着省事又好听。
以后的两日,潘集镇的人很少看到潘文依的身影了,人们乐得清闲自在,也懒得关注她们。
潘文依忙碌了两日,很快了解到了不少问题,清楚要娶阿云的是华狮城内的尤家。
尤家是远近闻名的世家,有人说华狮城内说话最有分量的不是知府大人,而是尤老爷子。
娶阿云的正是尤老爷子的大女儿尤之雅。
探明这一点时刘小玉与杨紫萱都牙疼似的倒吸了一口寒气。
潘文依却嘿嘿冷笑道:“好啊,仗势欺人,以强逼亲!我潘文依路见不平,岂有袖手旁观之理?”
其实,尤家在人们心里口碑挺好的,而这一次迎娶阿云也完全是明媒正娶。
唯一一点不太正常的就是阿云的母亲只是一个走家串户的花匠,凭尤家的势力怎么会找一个花匠的儿子做女婿?
可这也不是不可解释,单单阿云那超凡脱俗的容颜就可以使尤家抛开门户之见。
几乎整个潘集镇的人都在为阿云找了这么一户人家而开心,只有潘文依愁眉苦脸。
在阿云出嫁的那天,一大早阿云家便忙碌开了,许多街坊邻居都来了,有的来帮点忙,有的则干脆看个热闹。
以往,这种大场面一定少不了潘文依,但这一次却是不见了她的踪迹。
潘文依在何处?
她正骑着马儿走在前往华狮城的路上。
这马儿本是潘集镇一瘦子赵般澄的,她是尤家的远房亲戚,本打算去华狮城参加婚宴,半路上却被潘文依截了下来。
潘文依告诉赵般澄,她那新娶的貌美三郎在她走后请了药铺那风流的白女士来诊脉。
赵般澄一听,那还了得?!遂立即将马儿交给了潘文依,偷偷折返回家。
于是去华狮城的人,成了潘文依。
潘文依换了身衣裳,俨然就是一个千金大小姐,拎着路上随手买的一盒礼品,骑着马儿进了华狮城。
尤家的名望果然显赫,潘文依没费多大精力就找到了尤家。
尤家今日上上下下皆张灯结彩,丫鬟小厮来回穿梭与走廊间,一个迎宾的中年妇女站在正门处对每一位来宾笑脸相迎。
潘文依在尤家红漆大门处翻身下马时,立刻有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厮上前牵住马,恭声道:“姑娘里边请,小的替你将马拴了。”
潘文依漫不经心地“好”了一声,信步往尤家院内走去,登过几步台阶后,便看到迎宾之人。
那人远远地便绽开了笑颜,看清潘文依时,笑容突然有些僵了,疑惑地道:“阁下是……”
潘文依一笑,道:“我乃潘集镇赵般澄之女,家父近日身体欠安,不能亲自来道贺,还望见谅。”
那人恍然道:“原来是赵小姐!没想到几年不见,赵小姐已是如此美丽动人了,赵老爷好福气啊!”
潘文依谦然道:“大姐说笑了。”
她将手中那只红盒子递上:“恭喜,恭喜!家父略备薄礼,以表贺意。”
那人忙道:“同喜,同喜!多谢多谢!赵小姐请里边用茶!”
潘文依施了一礼,便向里边走了去,她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
潘文依到了一个大客厅里,拣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低着头慢慢品糕点,而后有客人陆续而来,她便起身将座让给后来的人。
她走出客厅,到了后院,发现后院的人也很多,几个人围作一堆在高谈阔论,倒也热闹非凡。
若是往日,潘文依定是不甘寂寞,可今天她却在一张石凳上坐着远远地听,很是低调。
坐了一阵子,潘文依正觉得烦时,忽然听到有几个人嚷嚷着去外头逛一逛。
潘文依心中一动:“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坐着?反正离好戏开场的时间还早,我何不出去溜达溜达?”
这么一想,她再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向外走去。
走出尤家那扇厚厚的朱漆大门之后,她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步子都轻快了。
她先是去赌坊转了一圈,出来时手中已多了十多两银子,又到一家酒楼坐了一个时辰,喝了两斤女儿红。
酒一下肚子,她便有些忘乎所以了,脚步飘飘地到处乱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不知不觉中已逛了好几条街道。
正这么胡乱转着,她忽然眼睛一亮,看到好几个俊朗非常的男子,正在当街处纠缠过往行人。
潘集镇民风淳朴,没有这样的风月场所,故而潘文依虽一肚子坏水,对这些青楼鸭子却是避而远之的。
潘文依皱了皱眉,转身便离开,却忽地闻到一股幽香,一个俏丽的女子挡在他身前,正用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看她。
潘文依又好气又好笑,也不想在这儿出什么乱子,于是一侧身,想从那男子身边让过。
哪知那男子却一把抓住了她,娇声道:“小姐姐,你怕我吗?”
潘文依一听这甜得发腻的声音,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一边道:“我怕吗?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怕你?”一边要挣脱男子,哪知反而被那男子像绳子一样缠住了,其他几个男人也“呼”地围了过来,“小姐姐小姐姐”地叫个没完,潘文依听得双耳发红。
潘文依见势不妙,暗暗后悔穿得太过华丽,赶紧掏出五两纹银来,往其中一个男子手中一塞,道:“放了我,放了我,你们香味太重,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众男子见她信手便掏出五两银子,更认定她是个极有钱的千金大小姐,立马更加热情起来。
一个颇显肌肉的男子攀着她的肩,肉嘟嘟的小嘴几乎碰到她的脸上,哧哧地笑道:“看来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呢,哥哥教你好不好?保证会让你乐不思蜀……”
话毕,他更是笑得花枝乱颤。
潘文依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对劲了,浑身热得难受,她紧张地看着四下,深怕遇见尤家的亲戚。
一个男子在她的胳膊上拧了一把:“是不是怕你父亲看见?嘻嘻,女人就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不是?”
潘文依急得满头大汗,如换了在平时,她可以想出十条脱身之计来,可今天她不能让自己过早地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免得出了问题。
潘文依发觉路上已有人开始观望这一出好戏,心一急,忙道:“别拉了,别拉了,我去,好吧?”
她就像遭绑架一样地被拉进了华狮城有名的青楼“风花雪月楼”,心里咬牙切齿,却也挺紧张,里头的莺声燕语,男女嘻哈浪笑之声让她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几个男子唧唧喳喳地要将潘文依往自己那儿拉,潘文依不耐烦了,用力一挣,高声道:“你们这几个庸脂俗粉,本姑娘我一个也看不上!”
众男子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小小年纪眼光却挺高的!
老鸨闻声而来,一脸谄笑地道:“哟,这位姑娘真是一表人才!难怪我的男儿们这么疼爱你哪!我这儿倾国倾城有的是!姑娘你就慢慢地挑吧。”
他一转身道:“将花折子给这位姑娘拿来!”
立刻就有一个小厮送上一叠精致的折子。
潘文依暗自嘀咕:“戏既然开始了,我就陪你们演下去!”
当下,她拣了一张折子打开,一看才知所谓的花折子就是把青楼男子的特征及擅长之技,写在折子上,旁边还空着一半画着他们的小像。
潘文依一顿挑拣点评,很快,厚厚的一叠花折子已看了一大半,她还是没点一下头,不是说脸太瘦了,便是说下巴太圆了,不是嫌这个丹凤眼,便是怪那个招风耳。
小厮又气又急却反而更不敢说啥,因为越是挑剔的客人越得照应好,往往这种人是极为有钱的。
她没有再按顺序把折子递过来,而是从中间抽了一张出来,交给潘文依,恭声道:“这位想必姑娘会满意的。”
潘文依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吗?”她接过折子一看,不由真的有些惊诧于其中所描男子的容貌了。
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潘文依终于把折子递回去,她重重往后一靠,渐渐地道:“可惜……”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可惜笑得太甜了。”
小厮暗暗气恼,这不是存心鸡蛋里挑骨头吗?莫非她是来捣乱的吗?
当下,她的语气一下变得硬了起来:“若是姑娘你对他都不满意,那么我们就招待不了你如此尊贵的客人了。”
潘文依一把抢过她手中的花折子,道:“我还没看完,怎么就晓得没有?”
边说她边飞快地翻着,突然,她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然后又往回翻,翻过两张,她便抽出了其中的一张花折子。
打开之后,她便愣在那儿了,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方道:“他他他……是谁?”
她实在找不出可以对他不满意的地方,这样一个神仙般的男人怎么会在这种场所出现呢?
小厮凑过身来看了看,眼中闪过一线惊慌,不安地道:“他是我们的段儒言公子……”
潘文依立刻打断她的话道:“就找他。”
小厮为难地道:“他……他已有客人了。”
潘文依冷冷笑道:“那为什么还将这折子递给我?分明是戏耍我嘛!”
小厮一急,说话磕磕巴巴:“若是寻常……寻常客人来,都知道段公子是由尤小姐定下的,自是……不会点段公子,我……我一时疏忽,还望姑娘多多包涵……”
潘文依一惊,追问:“你说由谁包下?”
小厮表情一变,支支吾吾地道:“这……这自然是一位有钱的小姐……”她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来,不远处,老鸨立马扫过来一道冷冷的眼光。
潘文依心中一动,打了个哈哈,道:“既然这样,我也就不插上一杠了。你们的好男子想必都住得更好吧?”
“那自然是,像段公子、曲公子、柳公子他们就都住的是二楼雅室……”大概小厮为了方才的事而有些不安,因此听得潘文依如此一问,便说了一大通话。
潘文依站起身来,道:“就曲公子吧。”
小斯道:“姑娘不是说曲公子笑得太甜了吗?”
潘文依道:“那就将就着点吧。”
小斯哈着腰道:“那好那好,姑娘随我来……”
潘文依跟在小厮后面向二楼走去,两旁屋子传出荡人心魄的笑声跟喘息嬉闹声,令人心若擂鼓。
穿过一段暧昧的脂粉香后,小厮终于在二楼一间房前驻足,轻轻地敲了敲门。
房内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即门“吱呀”的一声开了,里边探出一张甜甜的笑容,柔声道:“姑娘你来了?”
那语气就像他与潘文依早就熟识,不知为什么,潘文依的紧张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她点了点头,随后对小厮道:“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莫要来打搅!”
小厮点头悄然退下。
潘文依闪身进了屋,曲公子就偎依了过来,她干咳一声,道:“不是说你会唱吗?”
曲公子娇声道:“姑娘要听哪一折子戏?”
潘文依一时想不出来,便道:“拣你拿手的唱吧。”话毕,就往那儿一坐,默不作声。
曲公子心道:“咦,这小姑娘倒还不好伺候呢!”当下他飞了个媚眼,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无非就是些艳俗之词。
没过片刻,潘文依就烦了,她打断了曲公子的歌声:“别唱了。”
曲公子停了下来,用诱人的视线看她:“你要做什么我都会顺着你的。”
潘文依道:“好,你会掷骰子吗?”
曲公子笑道:“当然会啊。”
潘文依道:“那我们就来掷骰子,谁若输了,赢家就可以问输家一个问题,你说行不行?”
曲公子的头倚在她的怀中,悄气细气地道:“其实我们可以玩更好的游戏……”
潘文依一板脸:“可我蠢,我只会掷骰子。”
曲公子满脸不乐意地找来两粒骰子以及一只瓷罐。
跟潘文依掷骰子,他当然是只有输的份。潘文依起先尽是问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玩了十几把后,曲公子已是索然无味了,他晃着潘文依的肩膀:“小姐姐,这多没劲……”
他身上仅有薄薄罗衫,温软清香一同向潘文依袭去,如果是换了别人,早已魂飞魄散了,可潘文依却是个未解风情之人,刚开始有些紧张,如今却是毫无感觉。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新鲜的枣子,边嚼边道:“我花了钱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哈哈,你又输了,这次,我要问你,段儒言是不是与你相邻?”
“好呀,吃着碗里念着锅里,你小小年纪心眼倒不小!”曲公子不依不饶地用拳头捶着她。
“讲不讲?”潘文依道。
“不讲,你要是喜欢他,又何必来我这儿?我看你是吃不着腥的猫,怕尤小姐却又贼心不死!”
潘文依心中暗喜:“有了,又有‘尤小姐’出现了。”
当下,她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尤小姐有什么了不起?”
曲公子“扑哧”一声笑了,那瘦瘦的身姿一阵乱颤,半晌,他才直起腰来:“你呀,真是开玩笑,谁不知尤家有权有势,尤小姐又是风流人物?”
“呸!再风流,还不是被男人缚住了手脚?”潘文依故意试探,她想知道曲公子口中的尤小姐是否就是尤之雅。
曲公子道:“这倒也是,也不懂她这么一个人物,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名门贵子不嫁,偏偏要去找一个乡下草民。”
有戏!
潘文依沉住气,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不定那男子真是帅得出奇,尤老爷子拗不过那小姐,因此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曲公子一点她的额头:“笨哪!恰恰相反,是尤小姐拗不过她父亲,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潘文依一听,更觉此事猫腻,如果是尤之雅痴迷阿云,尤老爷子迫于无奈答应亲事还有些道理,可如今为何是尤老爷非得替自己女儿找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女婿呢?
是图财?还是图权?都不像,一个花匠有什么钱又有什么势?
潘文依转念无数,却仍是毫无头绪。
她忍不住道:“敢情这尤老爷子是中了邪。”
曲小玥——这名字还是通过掷骰子晓得的——将一只手指竖在唇边,“嘘”的一声,悄声道:“小心隔墙有耳!”
潘文依不屑地道:“莫非尤家是将眼线布满天下了不成?我在这儿信口胡说一句,又怎会传到他们耳里?”
曲小玥指指北边那堵墙,道:“他,就在那里!”
潘文依先是一愣,接着就清楚过来了,知道他所指的是段儒言,她大大咧咧地一躺,就横在床上了,然后道:“听见了又怎样?尤小姐总不能在成了亲之后还来你们风花雪月楼吧?”
曲小玥“哼”了一声,酸酸地道:“尤小姐昨夜不还是在他这儿?即使她不来,可她的银两还在的,现在她人不在,可你不还是不能找他吗?”
就在他说话的当儿,潘文依不知什么时候拉过了一床被子蒙头入睡了,还打起了细细切切的呼噜!
曲小玥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还真没见过如此这般的客人!终究还是少女习性!”
看潘文依那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知为什么?他竟是感慨不已,可能是记起自己从前的岁月了。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思路也模糊起来,眼皮渐渐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