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说完,看着刑部尚书,“费大人,开始吧。”

刑部尚书下意识恭敬地拱了拱手,旋即又直起腰杆,拿起桌上的文书,朗声道:“下面,由本官向诸位先介绍一下案情。”

“崇宁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九,德妃娘娘义弟夏景昀出宫途中遇刺,刺客仍在清查过程之中。”

“崇宁二十四年二月初二,又有秦家嫡长子秦玉文乘马车出行途中,被马车夫以私藏的袖箭杀害,而后马车夫在刑部、黑冰台的围困之下,悍然自杀,震动朝野。”

“是夜,秦家老家主凤阳公入宫求见,陛下下旨,令刑部会同京兆府、黑冰台同查此案,经过多日查验,我们初步排除了最初认定的嫌犯,泗水州解元夏景昀报仇行刺的嫌疑,并且在之后,齐心协力,抓获了重要人证,取得了重大突破。”

“而后,我等顺着重要线索,持续深挖,终于将整个案情摸排清楚,形成卷宗,为了以示公正,公开审理此案,下面,带人证!”

随着他的惊堂木一拍,两个刑部衙役钳着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人浑身上下除了须发有些凌乱,衣衫有些脏污之外,并无什么血迹伤痕,也因为还未定罪,未加镣铐,让许多不知情的人感慨着朝廷执法机构的文明。

那人瞧见太子,身子便是一哆嗦,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

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

“下......下官太子舍人董......董思成!”

众人一片哗然,之前都是听着传闻,如今亲眼所见,心头感觉自不一样。

“二月十八日,你换上便装,偷偷去往南城泥瓦巷无名铁匠铺,所为何事?”

“下......下官......”

终究是太子当面,这位太子舍人还真的拉不下那个脸去背刺。

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怎么可能有退缩的余地呢!

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沉声喝道:“董思成,白纸黑字的供状还摆在这儿,陛下亲自关注此事,满堂权贵就在当面,还有你退缩的余地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想清楚了!”

太子黑着脸,却一句话不敢说。

在得道旨意之时,他便对这一刻早有预料,却没想到真正面对时,情绪会来得如此猛烈。

以至于他做小伏低,养气二十余年的功夫,都难以控制自己的表情,并且在袖中死死攥着拳头。

董思成也被这句话惊醒,反正就算平安度过此劫,太子也不可能再信任他了,坦诚立功还能搏一个宽大处理,于是把心一横,开口道:“最近半年,我是奉了太子殿下的令,与那位马夫接洽,他被我们收买,时常为我们提供秦府的情报。此番出事之后,殿下便命我去将首尾打扫干净,不要留下破绽。先前我一直担心会有人盯梢这个铺子,故而等了半月之久才前去,没想到却被当场擒获。”

这话一出,场中再度起了议论。

如果此事是真的,那这事儿就是板上钉钉的了啊!

而当着这么多人把事情摊开说了,太子这个储君还坐得稳吗?

众人看向太子殿下,眼神都充满了怜悯。

此刻的他虽然还是储君,但想来这也是他仅存的荣光了。

刑部尚书逼问道:“那你可曾向那位马夫下达过要刺杀秦玉文的命令?”

董思成摇了摇头,“没有。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动手。”

“那你有没有接到过命你去联系此人刺杀秦玉文的命令?”

这句话几乎是旗帜鲜明地将矛头直指太子了,但太子依旧不敢有半点反驳,只能默默听着。

“没有。只是有人建言过太子让其伺机将给秦家吃个大苦头,说秦家如今没了倚仗,外强中干,只要跌个大跟头,而后东宫再装好人将其收服就容易得多了,但这个大苦头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是谁建言的?”

“太子詹事卢鸿远。”

“带卢鸿远!”

很快一身白衣的太子詹事卢鸿远同样被带了进来,因为还未定罪,同样未加镣铐。

经过一番与方才如出一辙的恐吓,卢鸿远比董思成更早认清了形势,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情况说了。

身为太子真正的心腹之人,他知道的远比董思成要多。

在他的口中,一条清晰且确定的脉络渐渐浮出水面。

太子因为壮大实力的需要,想要将秦家纳入麾下,如今秦家也是在朝中无人,本以为会是两情相悦一拍即合的情况,没想到秦家却断然拒绝了。

其中,尤其以太子最初接触的秦家大公子秦玉文最为抗拒,他曾数次拒绝了太子明里暗里的拉拢,并且在太子最后挑明说话时,对太子明言,秦家就是个专心经商的,不想掺和太子的事,而后便直接离席而去。

“太子当日回到东宫,便气得摔了一地的东西,说他堂堂储君,连秦玉文都敢这么给他脸色,他一定要报复秦家,让他好看!”

卢鸿远接着道:“当时我便建言,让太子想办法给秦家一个重击,再暗中让人针对为难秦家,然后我再以太子的名义去帮他收服秦家,到时候秦家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

“也就是说,秦玉文之死,就是太子殿下因恨而生,指使你们做的?”

卢鸿远连忙摇头,俯首大喊道:“此事与小人无关,殿下并未向我下令。不知道是指使谁做的啊!”

刑部尚书自然没办法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在公堂上大刑逼问,接着又向众人展示了其余的证据。

都是些人证和物证,将太子图谋秦家之事各种细节也渐渐补足。

等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审问似乎已经没有了必要。

带着任务到场的宗正寺大宗正,崇宁帝的皇叔齐王东方炯看着坐在台上的东方明,缓缓道:

“太子,你还有何话说?”

随着东方炯这一句话,一道道目光都看向太子。

在众人看来,按照刑部、京兆府和黑冰台已经掌握的信息,这案子都不用审。

让太子来公开主审,无非就是公开处刑罢了。

足见陛下对这位曾经宠爱有加的嫡子,如今已经防备到了多么厌恶的程度,甚至不惜以羞辱的方式终结他的储君之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明地位最尊的太子,也没办法凭借权势喊出一句【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言语,只能无奈地接受自己曾经亲信的背刺。

于是,这些人便开始在脑子里琢磨起不同的事情。

有些人好奇着,以他们这位陛下的性情,是会选择斩草除根,直接在废掉太子之位后将其赐死,还是贬为郡王圈禁在府中,抑或贬为庶人,任其自生自灭?

有些人则盘算着,太子倒台,朝中争储的形式就已经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变成临江郡王和胶东郡王二选一之争了。

陛下到底会选择勋贵支持,势力庞大的临江郡王,还是选择母妃受宠,外戚势力弱小的胶东郡王呢?

这个朝局会走向哪一方呢?

在众人眼中,早已是待宰羔羊,刀俎之下鱼肉的太子坐在宽大的椅子上,隔着大大的案几,和老宗正对望一眼,认真回答道:“皇叔祖,我并未杀害秦家嫡长子。”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瘪了瘪嘴,轻轻摇头。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亲信都已经将你图谋秦家的整个过程讲出来了,这么多证据也都摆在大家面前了,还狡辩什么呢?

你是一国储君,堂堂太子,哪怕是心术不正,哪怕是用心险恶,但也总该有点太子该有气度风范吧?

大宗正也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温情道:“休远啊,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们东方皇族为天下表率,皇族男儿自当有所担当。犯了错就认错悔过,多行弥补,未尝就是穷途末路。你身为储君,当为这一辈的楷模,如今事已败露,何故做此无谓之争,徒伤颜面?”

东方休远,也就是东方明,听了这话,依旧坚持地摇了摇头,“我不否认我的确希望让秦家支持于我,亦不否认曾经想过要给秦家一些教训,但这一切都仅限于商讨,从未付诸实践,这罪叫我如何认起?”

不少人都啧啧感慨,要不说人家能当太子,能当顶了天的大人物呢!

这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脸皮,这敏锐地找到这番证据漏洞的脑子,哪一样不是让人钦佩不已。

英国公反正跟太子绝对尿不到一个壶里,直接开口道:“殿下,三司顾及皇族颜面,有些话没当着大家的面说那么透,有些证据没往外摆,见好就收吧,不然撕破了脸需不好看。”

大宗正叹了口气,“休远,你把该认的认了,该补偿道歉的做了,此事下来,我去与陛下谈谈,不一定会走到那一步的。”

这句话近乎明示了,太子东方明依旧坐着,摇头道:“皇叔祖,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我不认。”

众人的心头,都生出四个字:冥顽不灵。

大宗正也微微摇头,语气也消去了温情,“既然如此,那就别怪皇叔祖无情了。”

说完,他挥了挥手,几个穿着宗正寺衣服的兵丁走了进来,径直朝着太子走去。

太子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默默等待着属于他的结局。

但就在这时,一个清越爽朗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诸位大人,在下能说几句吗?”

他缓缓睁开眼,瞧见了右手第三张案几上,站起了一个年轻人。

哦,他记得,这是德妃的义弟,当日在国子监迎春宴上见过,是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怎么?他是想要来补一刀,以壮声名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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