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登时落针可闻。

“罔顾国法,纵子行凶,强掳民女,但有不从便肆意凌辱虐杀,草菅人命,其罪一也!”

“身为礼部尚书,不尊礼法,私养外室,聚于城外私庄,供其秽乱,其罪二也!”

“其侄私寻代笔,蓄意挑起各州争斗,欺瞒举子以扬名,本当废其功名,然礼部包庇,不闻不问,以致民意汹汹,士林喧嚣,其罪三也!”

“此三罪,既违国法,又激民愤,身为礼部尚书,天下士林声望所重,更是罪加一等!请陛下彻查!”

周英龙洪亮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久久回荡。

满朝文武,随侍太监,各个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的身子里,心眼子活蹦乱跳。

御史中丞神色陡然阴沉,显然对周英龙不按规矩的参奏很是不满,虽然这种做法亦符合御史台之规制,但落在陛下眼里,恐怕就是他这位御史中丞对御史台的掌控不力了。

崇宁帝高坐台上,手里握着周英龙递上来的奏章,并未打开,而是眯着眼,看着那个在他的视野中,遥远又渺小的御史身影。

“臣惶恐!”

石定忠连忙按照规矩出列,双手持着笏板,弓腰不起。

“陛下,石尚书一向公忠体国,世所共知,此人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道消息,便以此攻讦一位国朝重臣,臣请陛下立诛此等妄言邀名之辈!以正视听!”

石定忠能做到礼部尚书的位置,手底下自然也有几个自己的人,闻言立刻站出来为石定忠驳斥。

而且一出手就是熟悉的朝堂手段,管他娘的,先把水搅浑再说。

“陛下!此人不过一监察御史,在这开年大朝会之上,肆意攀咬朝廷重臣以成名,居心险恶,更是扰乱朝廷秩序!臣请陛下严惩此獠!”

“陛下,春闱在即,此人攻讦主持春闱诸事的礼部尚书是何居心,定是存着破坏国朝抡才大典之意,臣怀疑其为北梁奸细,请陛下将其收入黑冰台细细拷问!”

立刻又有两位石定忠的党羽站出来为其开脱反击,但出乎意料的是不论是隐隐有传言跟石定忠眉来眼去暗通款曲的英国公吕如松还是身为百官之首,理应照看六部的丞相秦惟中,都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甚至,因为石家与夏景昀结仇,从而得罪了的整个德妃一脉,其领头的如户部尚书卫远志、礼部左侍郎王若水等,也都沉默无言,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

事发突然,领头的又不开口,下面的人也不敢擅动。

于是,大殿里在几个石定忠的铁杆奋起反击之后,不仅没有出现想象中弹劾一部尚书该有的喧嚣吵闹,反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几个出列的大臣茫然地站在原地,后背瞬间冒出阵阵的冷汗,不是因为他们猜到了什么,而是因为他们什么都猜不到。

就在这时,崇宁帝发话了。

“石卿,你有何话说?”

石定忠腰都快断了,艰难地直起身子,“陛下,今日为开年大朝会,正是国朝万象更始之际,微臣不愿以一己之事坏了陛下及群臣雅兴,请陛下允臣明日上书自辩。”

崇宁帝直接道:“准!”

“陛下!”周英龙显然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大声开口!

“周英龙,你还懂不懂尊卑,给本官退下!”

御史中丞冷冷一喝,周英龙一脸不甘地退回了队伍。

就如同平湖深谭中投入了一颗石子,虽有一时之激荡,但再大的水花,都会徐徐归于平静,然后平静得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崇宁帝和百官一起走完了开年大朝会的所有流程,然后在一片祥和中,言笑晏晏,各回各家。

“混账!周御史,你的眼中还有没有本官!还有没有御史台!”

御史台,御史中丞冷冷地看着周英龙,“弹劾六部尚书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本官先通个气?为何要直接上奏?肆意撒野,你把这朝堂,当你家的茅房了不成?”

周英龙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入了中枢的绝对重臣,神色却无半点惧意,“中丞大人,御史台哪条规章写了我等御史或侍御史上奏章必须要先向你汇报?哪条规章又禁止了我们直接上奏,参劾官员?”

听得周英龙如此言语,御史中丞却冷静了下来,眯起眼睛,有些阴冷地道:“数十年成例如此,来来往往多少英才,都无异议,周御史是觉得,你是那个卓尔不群,超乎平凡之人?”

谁料周英龙依旧面色不变,甚至还冷哼了一声,“数十年成例?就是这数十年成例,让御史台堕落至此!”

他环顾一圈,看着周遭围观的御史们,“诸位同僚可记得,数十年前的御史台是何样子?自国朝初立以来,御史台便是中枢和朝廷举足轻重的所在,御史中丞必入中枢,侍御史随侍陛下,御史监察百官、监督军政,虽位卑而权重,凡入御史台,皆以为国朝扫清积弊,还朝廷清朗乾坤为己任!时人百官也莫不敬重!可如今呢!”

“这御史台已形同虚设,御史们不再是涤荡乾坤的利剑,而是权利争斗的忠犬!想要咬谁,就放出去咬,不管这人是好是坏!不想咬谁,一声令下,便集体噤声,哪怕那人罪大恶极!这不是我说的,这是百官说的!是百姓说的!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名声是我们想的吗?”

“中丞大人,你口口声声说着成例,下官就问一句,如果我事先与你商议,这一本我还参得上去吗?!”

周英龙一身凛然正气,竟激起了许多郁郁不得志的御史们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压得御史中丞一时也不敢犯了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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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英龙,是谁的人?”

御书房中,崇宁帝负手立在窗边,开口问道。

黑冰台首座玄狐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恭敬地将方才紧急找来的资料复述出来,“此人乃崇宁六年二甲进士,初入翰林,后入御史台,便一直在御史台做了下去,因其心性高傲,不喜结交同僚,故而仕途停滞,十数年几无寸进。位卑言轻,也无人招揽,眼下并无派系。”

“无派系?”崇宁帝有些诧异,扭头看着玄狐,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比如德妃那边,与他有无交集?又或者苏家?”

玄狐很肯定地道:“没有。”

崇宁帝缓缓迈步,“也就是说,这是他的个人之举?不是政争?”

玄狐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此人落寞多年,如今不知从何处得知这等消息,便选了今日这等时机,直接上奏陛下,以搏声名,御史以声名为晋升之本,倒也不算离奇之事。”

“但离奇在于,以他之能,又是如何得知这等消息的!”

崇宁帝点出了自己的疑惑,“朕记得,当初昭阳宫那个自尽的女官,最后也没能找到幕后之人?”

玄狐道:“正追到关键时期,关键的人直接自尽了,线索断了。但我们基本能够锁定,是中京城的大人物。”

“朕不想听见这样的话,朕要确切的人。”

玄狐连忙跪下,“奴才无能,请陛下恕罪。”

“朕更不想听见你这等话,你要用更大的功劳来回报朕,而不是朝地上一跪,让朕恕罪!”

“是!”

崇宁帝坐回坐榻上,“他弹劾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吧?”

玄狐点头,“皆确有其事,并无夸张。”

“行,下去吧!”

崇宁帝挥了挥手,玄狐躬身退下。

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中,拿起一柄玉如意,轻轻敲着膝盖。

“石定忠啊,石定忠,你到底忠不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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